薛德纯 口述 刘焕彬 记录整理
我是1962年从睢宁纺纱厂下放的。
1958年我从古邳初中毕业后,考入了“睢宁人民大学”工业班。因为家庭生活困难,父亲动员我离校报考睢宁纱厂。当时睢宁纱厂刚刚开办,正在招收工人,我欣然接受了父亲的建议,考入了睢宁纱厂。
1958年的下半年我们新进厂的工人都到上海去学习纺纱技术,我被分到嘉定纱厂的并条车间。在那里生活条件特别好,吃得饱饱的,睡得香香的,我仍如当年在学校读书那样,向老师虚心请教,认真学习,刻苦钻研,我的并条技术飞快提高,到学习结束的时候,我的技术水平与老师已经相差无几,因此被厂方选中留在嘉定纱厂工作。我的老师金阿大告诉我:“一旦睢宁学员离开,厂方就给我办理转正手续,我就可以留在上海工作了。”当时因为年纪轻,太幼稚,我死活不愿意留下来,我离不开父母,更想念80多岁的老祖父。当睢宁纱厂来接学员的时候,我硬是爬上汽车回来了,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后悔,那时真不该回来,如果留在上海,我会过上好日子,父母也跟着我享福,最重要的是不会下放到农村,受这几十年的苦了。
我回到睢宁,一直没有进车间。开始做厂部文书,坐办公室;以后改做现金会计,还坐办公室;再后来因为国民经济下滑,生活发生困难,吃粮不光减少了,还粗粮多细粮少,食堂会计那边出了问题,厂领导又安排我兼做食堂会计,仍然坐办公室,直到1962年下半年纱厂停产,工人下放回家了,我还在办公室里坐了一段时间,那是因为我要为下放的同志们办粮油关系,我是最后离开纱厂的。
在下放的问题上,当年我们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。那年我已经与刘焕彬结了婚,按照当时有关政策,我是可以不去农村而由组织另行安排工作的。因为我的公婆早已经去世,丈夫在学校工作,户口没法安在农村,这种情况已早有先例。可我与丈夫同时认为,我们都是共青团员,要带头响应党的号召,同时纱厂是暂时停产,国民经济复苏之后,纱厂恢复生产了,那时候再回厂上班不是一样吗?就是到了苏塘公社之后,公社组织科长看了我的材料,听了我的介绍,还埋怨我不该把户口也转到农村来,如果还是城镇户口,他就可以给我安排工作,可惜木已成舟,晚了。我当时为什么去了苏塘呢?因为我丈夫刘焕彬在苏塘公社中心小学--沈庄小学任教。苏塘公社领导对我很照顾,安排我在沈庄小学近边的沈西大队坝头生产队任会计,因为学校住房不足,大队、生产队就在队里找两间民房让我们住下。
公社和大队领导安排我当生产队会计的本意是让我少干农活,可我想:我既然来到农村就要干农活,因此我经常在场上干活。轻活我干,重活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,也照样干。那年麦季收成不错,在小麦进仓的时候,社员壮劳力用笆斗把小麦运进仓,笆斗是扛在肩膀上的,我就帮助他们打笆斗,就是把笆斗往肩上放。其实那时我已经怀孕了,一些老太太告诉我不宜干这种活,可我不愿意去找轻活干,结果因为抓住盛满小麦的笆斗举上放下而流产了。很多老奶奶、婶子、大娘都来看我,让我非常感动,休息了一些日子,我又很快到场上干活了。
第二年我又怀孕了,当年冬季我生了一个胖小子。就在满月之后,我带他去双沟老家让哥嫂看,在回沈庄的路上受了风寒,孩子当夜发高烧夭折了。我受不了这种痛失爱子的打击,就离开沈庄到娘家--姚集后营去居住了。住了一段时间,我的情绪稳定之后,不愿意再去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,就去了我丈夫的老家双沟,住在两间不足20平方的低矮的草屋里。这两间屋还在一个小巷子里,屋里潮湿黑暗,除了住宿,做饭也在这里,土灶烧草,做饭时满屋黑烟。我家所在的生产队是双东大队第五生产队,全公社有名的穷队,每年分配的粮食只能达到最低水平。我们家又只吃平均粮,就这样,年年还都是透支户。好在我们生产队的干部对我家很好,很照顾,因为我要带孩子,他们不安排我干地里的活,让我带几个人到各家收粪便,我记账;分配的时候,因为透支不好意思去领粮食,队干部上门催促我,说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透支款。在我生了三个孩子之后,透支得更多了,吃不饱肚子是常事。想到自由市场上去买点山芋(红薯)干也没有钱,那时候,我丈夫每月工资仅仅40元钱,交了透支款就没有多少余钱了,更别说有什么零花钱了。有一次,我手里连一分钱也没有,那时正值旧历的下半月,没有月光,屋里黑乎乎的,孩子小,夜里要起床拉屎尿尿,我就向三弟(我丈夫是老二)去借2角钱。那时候,一斤煤油3毛6分钱,一盒火柴2分钱,有2角钱就可以买半斤煤油一盒火柴。三弟媳妇正在吃饭,我等了很长时间她才拿了2角钱给我,嘴里还说:“俺要能每月拿他30、20的,俺也不做这个小生意了!”她家打烧饼卖,生活水平比我家强多了。拿钱回到屋里,我大哭了一场,如今落到这个地步,连自家人都看不起。
1965年睢宁纱厂恢复生产的时候,厂里曾通知我去上班,可当时因为有人反映我丈夫的哥哥曾经劳改过,劳动局就以此为理由不同意我回厂。其实哥哥的事对我丈夫都无影响,他不光能任教师,还做了学校的领导人,为什么却影响我呢?当时我丈夫在双沟吴行小学做领导工作,公社党委给写了证明材料,说明我丈夫的思想和工作表现先进,也没有解决问题。虽然厂里想让我进厂,但却当不了劳动局的家,我哥哥薛德昶也曾因为这个事情去找刘步义县长,刘县长给劳动局打了电话,但也没能解决问题,至此我只能继续留在农村受苦了。
我说我受苦是一点也不假的。先说吃的,吃不饱肚子是常事,而且吃那个烂山芋干面蒸的窝窝头,黑得像墨染的,苦得像黄连,吃到嘴里像咽毒药,就这也必须吃,再难吃也总比饿肚子强吧!说起饿肚子,就在我怀孩子期间也经常挨饿。生孩子的时期总该吃些鸡鱼肉蛋补补身子吧,不可能,能争取吃得饱一点就不错了。我生第三个孩子时,一个月子里只吃了5个鸡蛋,可怜得很哪!
平时缺吃少穿的,就是逢年过节也难吃上一顿好饭菜。每年的端午节,人家早上煮鸡蛋、煮大蒜、吃粽子或者做甜米饭,中午吃猪肉,我们家都没有。早晨还是喝菜稀饭、吃窝窝头,到中午,我买几头洋葱切了,配两个鸡蛋炒了,也让孩子们拉拉馋。这样的苦日子过惯了也不觉得什么了,好在我们一家大人小孩都能受得了,我也就没有什么了。
到上世纪八十年代“分田到户”之后,别人家生活改善了,我们家还是吃不饱饭。丈夫在学校上班,无暇帮助家里种地,孩子多,年龄小,种地主要靠我自己,只有到了星期天或节假日大女儿才有空帮助我。当别人家都能吃上大白馒头了,我们家还是喝稀饭啃窝窝头。当年我家曾请老方姐帮忙,从讨饭人手中买点白面馍给孩子吃,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心酸。
为了解决温饱问题,我曾经跑回娘家学习生豆芽,每天用铁水桶挎着豆芽,在双沟街区内走街串巷去叫卖。我的大儿子刘炜,那时才刚刚9岁,就在放学后挎着豆芽去叫卖,也就是因为生活困难,刘炜刚上高中不到一年就辍学了。我的大女儿高中毕业时成绩优秀,上大学是不会有问题的,但是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,大女儿雪梅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,留下来做代课教师,每月领点代课金贴补家庭。
再说住的。我丈夫弟兄三个,他是老二,老一辈留的房产是7间草房,其中5间住房,两间厨屋。堂屋三间大哥住了,东屋2间三弟住了,我们只好住那两间厨屋,土墙草面,面积不足20平方,只放下一张床。同时,烧火做饭也在这里。后来孩子大了,一张床睡不下了,又铺了一张小床,这下子屋里连下脚的空也没有了。没法子,就将就着吧!再后来孩子多住不下了,借邻居的房子住,先后借了三家,也租过房子住,最后才住到学校的公房里。住学校的公房,因学校扩建或改建还搬了四次家,好在教办历任领导对我们都非常照顾,每次搬家都由我丈夫自己选择,觉得哪间房子合适往哪里搬。我与刘焕彬结婚50多年,先后搬家达20次之多,平均每两年多搬一次家,所好家里没有多少家具,搬家容易,肩担手提就行了。
1985年,政府为部分教师家属“农转非”,也就是把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,我丈夫的工资正好达到小学四级“农转非”的标准。我和我的四个孩子全部转成了城镇户口,大女儿辍学做了代课教师,之后又考取了正式教师,之后大儿子刘炜参军去了,再后来小儿子刘杰、小女儿刘霜菊都先后安排了工作,我家的生活才慢慢好起来。
现在有时候会回想起,当年我如果听信了我的老师傅金阿大的话留在上海当工人,后来也不会吃这么多苦,受这什么罪了。俗话说:后悔药是不好吃的。好在到了晚年有我丈夫的退休金,又有儿女的孝敬,不愁吃不愁穿了,而且随着国家的富强,社会的进步,生活会越来越好。我满足了。